瑟傲天

(All追清水)重伤 (五)

兼职花痴:

(五)


枫林阁并不远,紫罗越跑越快,突然感觉这条路长得没有尽头,跑得那么快还是那么远,心脏怦怦地响,像要跳出来。


骗人的,他们肯定是骗我的吧?追命,是不是你在搞鬼,让所有人都帮你撒个谎,好吓唬我?


紫罗终于奔至枫林阁,直接进入追命住的地方,没有一个人敢拦她。她一声不吭地来到追命的房间,铁手在里面,看见她立马起身,满脸疑惑,“公主?”


紫罗恍若未闻,只是来到追命床前,定定看着那人记事起从来没这么宁静惨白的脸,不知道追命这样的人也可以有这么虚弱憔悴的病容。


装得可真像,脸那么白,是不喝酒憋出来的么?几天不见,下巴那么尖,是终于听了神侯和其他名捕的话,开始少吃东西了么?


紫罗呆呆地伸手轻碰追命的脸,冰凉的触感令她哆嗦了一下。


竟然都是真的么?竟然不是骗我么?追命,你为什么不骗骗我,告诉我,你是在装睡是要吓唬我呀?大不了,我不生你的气,好不好?你醒过来,好不好?


“公主?”铁手担心地看紫罗。


毫无预兆地,紫罗的眼泪落了下来,掉在追命的额上,那人却一点反应也没有。换作以往,这人看到自己哭,哪次不是第一个跑上来慌慌张张安慰她的。


“他什么时候能起床陪我去放风筝?他答应要给我做全京城最大的风筝的。”紫罗睁大了眼睛,莹莹水光仿佛一碰就碎,她轻声问铁手。


“……世叔说,等薛神医来了,或许就有办法了……”铁手硬着头皮道。


紫罗低头去看追命,“我记得,我娘快死的时候,也是这样冰冰凉凉的,什么反应也没有。”她忽然后退着摇头,“不对,这不是追命,这一定不是他。追命不会这样对我的,他答应我,会陪着我一辈子,只要我需要他,他就不会离开我的。我,我还没准许他离开呢……”


“公主。”铁手想去扶她。


紫罗挥手甩开他,依旧止不住地往后退,仿佛那床上有着世上她最害怕的东西。她一心一意要躲,没注意被门槛绊了一跤,跌坐在地上。脚好像崴了一下,很疼,没人来问她疼不疼。紫罗再忍不住了,放声大哭起来。


“我才不信呢!追命不会是这样子的!”


谁能相信呢?那个一天到晚嘻嘻哈哈追着自己的家伙会忽然停在原地,没力气了,追不动了。而她一味往前跑,忘了停下来回头看看他,忘了问那人是不是会累是不是会难过。


“既然是朋友,我们两个月没见了,你应该问一问你胖不胖啊,累不累啊,瘦不瘦啊?不过,现在问这个问题,也不算晚。”上次在明月楼见面,追命半是微恼半是正经地提醒她。紫罗回想起来,她是如何忽略了那人眼角眉梢的无奈和叹息,敷衍着他,一心只想知道冷血的只字片语。即便如此,那人总给她留了太多余地,从不吝惜地告诉她,无论她什么时候都可以问,他也都会应她。紫罗就真的以为,不管自己如何忽略无视,面对追命,永远不缺少挽回的机会,那不是什么稀缺的宝藏,只如空气清水般稀松平常。紫罗不曾想起,少了宝藏,至多捶胸顿足可惜没有运气拥有,伤心难过也罢,都会过去,可少了清水空气,谁还活得成?


而今,突然想起追命的这句话,紫罗心口一下窒闷得厉害。她这次记起来了,她记起来应该先问问他,胖不胖啊,累不累啊,瘦不瘦啊。她依然没问出口,她怕,怕说出来后空荡荡地无人回应。没有了以往肆无忌惮习惯了的那人所给予的凭仗,她堂堂一国公主竟然是这么地胆小。


其实不需要那人回答,紫罗看得很清楚,或许都许久没有这么清楚地去看这人了,究竟有多久她也想不起。只是半月未见,那人摸样大有改变。


一点都不胖,本来有些圆润的脸颊都一点肉看不出来了,下巴尖得让人心疼,看起来很累,一直睡着不吃不喝不动不说,瘦了,瘦得很厉害。


她有种信心满满步上阶梯却一脚踏空的失重感。


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嫌追命烦了呢?无情他什么都不知道,说得一点都不对。


紫罗小时候从没嫌弃过追命烦扰多余,只担心追命嫌弃自己。那时候她明明很黏他的,一天都不见都觉失落。每次看见他偷偷跑出宫不带自己都很生气,很担心他跑出去了就再也不回来,留下自己一个人在这偌大的皇宫内孤孤单单。


“好啦好啦,我才学了点轻功,自己都难得一次成功跑出去,怎么带得动你?再说,娇娘要是知道我偷带你出宫,还不担心死啊?别生气啦,看,我给你带了什么?”那年上元节,追命又偷溜出宫,深夜才回来。紫罗蹲守在追命房间内,本已经等得睡着了,他一回来就醒了,看见他回来,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一边哭一边怨他又撇下自己,追命小声哄着她,等她发完了脾气,才笑嘻嘻地从怀里小心拿出来折叠好的一团东西。紫罗抽噎着看着追命变魔术一样,将那团东西展开重新支撑起,变成了一只活灵活现的兔子灯笼,红红的眼睛,长长的耳朵,全身雪白可爱。紫罗立时忘了所有不开心,摸着兔子灯笼爱不释手。


深更半夜,宫院屋顶上,月亮圆圆满满,照得夜空清凌凌的。


追命为她点亮灯笼,烛火亮起的刹那,八岁的紫罗看到追命被灯火映得红红暖暖的小脸,小小年纪的她忽然觉得小崔哥哥真的很好,也许世界上除了死去的娘亲再也没有对自己这么好的人了,姑姑也很好,可是姑姑不能和自己住在一起,不能天天陪着自己。那些宫女太监对自己的好不是真的好,大人们以为小孩子看不出来么?小孩子才是最敏感的。


“小崔哥哥,你永远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紫罗从追命手中接过兔子灯笼时,心中怎么想就怎么说了。


“又来?”追命那时已经十岁,比紫罗也就高半个头,他微微倾身刮了下紫罗的鼻子,“你再问多少遍我还是一样的啊,我当然是不会离开你,就算你嫌弃我也不行啊。”


“我怎么会嫌弃你呢?”小小的紫罗觉得追命真爱胡说,“云妃才嫌弃你呢,总爱把我们分开,可是没关系啦,去年你闯了祸向父皇告了云妃的状,父皇知道她对我们不好,终于不让我和她一起生活了,现在我们两个住一个宫苑,再也没有别人来打扰我们啦。姑姑说都是你的功劳,小崔哥哥,你放心,我一辈子都会记住你的好的。等你长大了,我要让父皇封你做大官,让你风风光光的。”


紫罗拎着兔子灯笼,让那幽幽的暖光照亮了自己和追命。白雪般的兔子也变成了红彤彤的暖兔子。


“我才不要做大官,而且我也不会做,我啊,只要陪着你,有酒喝,就行啦。”追命扶着紫罗小心坐在屋脊上,接着躺在她身边,惬意地翘着脚,喝着紫罗从御膳房偷偷弄出来的佳酿,无比满足。 


“大人们都说,这样叫没出息。”紫罗不觉追命这想法如何不好,只是好像大人不会喜欢,她不想追命不讨大人喜欢,提醒他道。偏头看着身边这人,一垂眸就能看到,如此之近,如此安心。月光照在那人脸上,好似这人也会发光一般,她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滑滑的,温温的,不像是会发光的烫手的东西。这就是她的小崔哥哥,真好。


“没出息?可巧了,今晚也有个小孩子这么说我,看上去比你还要小些。”追命一口酒灌入口中,想起了那个眉清目秀长得好看的小孩子,口气里有些愉悦。


“是谁?敢骂你没出息?只有本公主才能这么说你。”紫罗一听就生气了。


“不是骂我啦。其实他说得有道理,年纪比我小,懂的却比我好像多很多。他是我在灯会集市上碰到的小孩,一个人坐着轮椅,没人看顾,看上去很不开心的样子。可惜腿脚不太好……像他那样才是可以做大官的人吧。他不肯让我送到家门口,只说到那附近就可以了,还挺倔的。不管怎么样,我觉得他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就是大人们以为的那种出息。嗯,他是姓吴,巫,还是伍来着?”追命想向紫罗解释那个小孩子并没有什么恶意。


紫罗听着却觉得更可气,他居然在为别人说好话而反驳自己,公主脾气上来,撇嘴扭头道,“哼,我也不管,反正骂你就是不对,他肯定不如你有出息。”


“好啦好啦,我先谢谢你啊。”追命笑笑,看着公主这样子,想想那还是别告诉她,其实自己买了一对兔子灯笼,本来想带回来自己和她一人一只的,后来送那个坐轮椅的小孩回去的时候,看他孤零零一个人,追命就给了那人一只兔子灯笼,帮他点着了挂在他的轮椅旁边,希望这灯笼能照着他早点回家。


“我跟你说啊,今天我在灯会上碰见了特别好玩的事……”追命开始述说自己今晚的见闻来哄公主开心。


紫罗最爱听追命讲这些。有时候她觉得也许自己出去玩也没有小崔哥哥讲的这么好玩,小崔哥哥说话多有趣啊,笑得多逗啊,声调抑扬顿挫多会模仿啊,谁也没这本事。


最后说完了,追命就给紫罗表演在嘴里玩酒,喷出去又接回口中,一滴都没落在外边,如此数遭才咽下去,惹得紫罗在一旁新奇地看着咯咯直笑。她想只有小崔哥哥才能想出这么多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新玩法,把最平常的东西也耍得有滋有味,幸亏有了小崔哥哥,不然,这么大的皇宫,日子该过得多寂寞。


那一夜皇宫某处的院落,屋顶上,一月一灯一双小小人,度过了一个很愉快的上元节,虽然只有两个人,清净却也不乏热闹。


那时紫罗还未遇见冷血,不懂情爱,只是习惯了依赖追命,以为自己也会永远这样依赖着他,直到追命十二岁的时候不得不离宫。


“公主,公主,……”追命在房间外敲门。


紫罗不理他,只是在房间内随意地摔东西。最近两年,她的脾气是愈发大了,大约是长久以来她所担心害怕的预感随着年岁渐长越来越接近应验的缘故。其实宫女太监们都早就议论,追命以男子之身老这么陪在公主身边太不成体统,紫罗不是没听到过,也许追命听到的比她更多,只是从来没和她说过。


可她是公主,她都不在乎,那些闲话说起来又有什么影响?但公主上面还有皇帝,皇帝觉得不好,那就是不好了。皇帝要追命离开,追命就得离开,不然就是大逆不道,要被杀头的。紫罗不是不明白,可她就是生气!她气皇帝,拿皇帝无可奈何。那她只好气追命,只有追命会哄着她由着她。


追命看看无人回应,门没锁,就推开了门。


紫罗正在摔一个花瓶,看见追命不经自己同意就进门就想甩出去,忽然意识到花瓶是重物,可能会伤到人,蹭蹭跑到床上拿了枕头就向追命砸过来。


追命此时轻功初成,这等玩意自然一躲一个准,下意识地轻松扭了身体就躲开了。


紫罗看他连对自己的枕头都还要躲,不愿意被自己砸到,心里更气苦,怎么看他都不顺眼,“你不是要滚的吗,那就赶紧滚去拜你的什么神侯去吧,还跑回来干嘛?我就知道你一直嫌弃皇宫闷,嫌我闷,好不容易父皇让你出宫了,你可高兴坏了是吧?别说是父皇逼你出宫的,明明你见到那什么神侯那么高兴,就是一直嫌弃我嫌弃我!……”紫罗越想越生气,十岁的小公主脾气发作起来着实一点道理都不讲,也完全不想讲。


“我不会离开你的。”追命帮公主捡起枕头,拍了拍上面的灰,好好地替她放到床上。“只是,我以后不住皇宫,住神侯府了。大不了,过些日子我偷偷进宫来看你。”


紫罗嘟着嘴,听到追命竟然为自己答应偷偷进宫高兴了一瞬,马上又板起脸,“算了吧,父皇说你要敢溜进宫抓到就杀了你,我不想你死。”


追命挠了挠脑袋,笑得有几分羞涩又甜蜜,“公主你对我真好。其实……死我是不怕的,可是我怕以后我是神侯府的人了,被抓到了连累神侯就不大好了。”


“你看你你看你,还没出宫呢就这么想着那个神侯了,他有什么好?”紫罗跺脚道,推攘着追命,“你走你走,你离开宫里去你的神侯府吧,说话不算数,我一辈子都讨厌你!”


“公主——”追命拖长了音调耍赖地回身牵了紫罗的手,大眼睛里全是抱歉,“我跟你说,你就放心吧,就算我在皇宫外,我也会陪着你。”


“可是你都在外面了,能怎么陪我?”紫罗也拖着哭腔问,嘴巴翘得老高。


“我会每个节日都买礼物送给你的,没事我就央着娇娘带我进宫来看你,要是看不成,我就求娇娘把礼物带给你,好不好?你现在还太小,等你长大一些了,皇帝就会准你出宫玩了,那时我们就可以常常见面了。你看娇娘也是公主,她不就住在宫外么?我们不会分开的。”追命的手很温暖,比紫罗的手大一些,牵着可以完全覆盖住。


“那你要一直记着我,不准忘记我,每个节日都要带礼物给我。”以后就不能天天握着追命的手了,紫罗想起来还是不能接受,但是追命也是没有办法,小崔哥哥不是宫女太监也不是兄弟姐妹,大人们为什么就是不能让自己和他就这么在一起呢?男女之别什么的好麻烦。


“那当然。”追命满口答应,看紫罗有消气的样子,放心的笑起来。


“那你不准有别的朋友,只能做我一个人的朋友。”紫罗嘟嘴,想起了一条很重要的事,必须要追命遵守。


追命眉毛一挑,犹豫了下,“这……”他迟疑着,还没说什么,紫罗又要跺脚。


“你看,你一出宫就想着交朋友,哪里还能想起我?”


“不是……公主,你听我跟你说嘛,神侯说他之前先收了两个弟子,那就是我大师兄和二师兄,以后肯定是兄弟朋友了,我总不能对两位师兄都不理不睬吧……这样吧,我答应你,我只和你一个女孩子做朋友,交朋友绝对不交女的,行不行啊?”追命急忙解释,挤眉弄眼哄她笑。


紫罗想了一下,小崔哥哥说得好像有些道理,自己似乎也只是担心他以后会对别的女孩子好。男孩子……好像没什么可担心的,于是点点头,“好吧,那说好了啊,不能交别的女孩子做朋友!”


“你不放心就拉钩好了!”追命干脆伸出了一只手,小指对着紫罗勾了勾,探头探脑地讨好着。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紫罗看着那小指头,忽然绽开了笑容,勾住了对方。


追命出宫最初的那些日子,确实很难熬,紫罗比以往更急切地盼望着长大,好早日跨出那高大的宫墙。追命在的时候,也没有这么迫切的。好在总有盼头,偶尔一年两三次,追命总能瞅着机会求了娇娘带自己进宫来见公主,平常时候,隔三差五地,娇娘那边就会送些追命给公主买的礼物过来。紫罗也专门留了一间屋子,放这些礼物。收礼物的一瞬间,她都是高兴的,高兴之后,想起追命始终不在自己身边,又会无端生气很久,不住地埋怨追命。不过追命听不到,她就都攒起来,想着每次见到追命要加倍地讨回来。是以,难得见到追命时,紫罗明明是高兴的,可就是别扭地不给好脸色,直到追命哄她哄了好久才会笑起来。追命走了,又往往会后悔,浪费了太多时间在别扭上。但是追命从来不说紫罗一句,紫罗也就习惯了如此,在追命面前变本加厉地任性,反正那个人从来只会更加顺着她。一年那么多节日,追命从没有间断过,即使公主后来不再盼望这些礼物,追命也没有忘记过。


公主十六岁的时候,终于获得皇帝首肯可以出宫玩耍了,那一日前夜,紫罗兴奋得一晚上没睡。


微服出宫,身边一堆侍卫,还有追命。


那么多人,感觉一点都不好玩了。


追命和紫罗示意了个眼色,拉着她先去了人多的集市,没怎么跑,只是左转右转,走得快了些,就把那些人都甩开了。


“追命,你好厉害!”紫罗这时候不叫追命小崔哥哥了,追命在神侯府十六岁时办了件大案,一脚踢断了匪徒的头颅,一战成名,此后被人称作追命。紫罗想着小崔哥哥果然有出息了,成了大名鼎鼎的追命,于是也随着别人叫他追命了。


“那是,也不看小爷我是谁!”追命得瑟地摸了下鼻子。


甩了侍卫之后,紫罗和追命东走走西逛逛,看到了好多熟悉的东西,虽然她从来没来过这里。可她怎么会不认得那些东西?活灵活现草叶编织的青色飞鸟,红红绿绿的毽子,五颜六色的泥人,黄澄澄甜蜜蜜的糖人,滴溜溜的陀螺,骨碌碌的风车……哪一样不是追命送过的小玩意儿?一样一样看过去,紫罗就对说起追命何年何月何时送过自己的类似的东西,追命也跟着想起当时买礼物的情形,说好多次都是拖着铁手来的,铁手总爱叨叨嫌麻烦,有时候追命不得不先“贿赂”他,答应让他先玩一会儿买的小玩意自己再送给公主。紫罗自然不依,和他打闹起来,末了又是追命好声好气哄了她表示以后坚决跟铁手划清界限,买给公主的礼物绝不让任何人碰。


逛了半天,紫罗摸摸肚子,对追命努嘴,“我饿了。”


追命对她抛了个媚眼,“我带你去吃个好东西,宫里没有的。”他们来到一处位置比较偏僻的街巷,那里有个馄饨摊,露天摆着几张坐子,人已经坐得七七八八。老远就能闻到鲜香扑鼻的味道。


紫罗不由吞了吞口水。


找了个位置给紫罗坐下,追命去端馄饨。


紫罗看一切都是新鲜热闹的,等着馄饨的时间,她左看看右瞧瞧,发现另外一桌上坐着年轻男女,不知道是小夫妻还是小情侣,姿态很亲昵,互相喂着馄饨,你一口我一口,要多甜蜜就多甜蜜,周身都围绕着一种与旁人特别不同的气场,那是只属于他们二人的世界。紫罗长这么大没见过这样的人,她只是本能地有些羞涩,别过了头,仍是忍不住拿眼偷偷去看。


“这两人在干嘛啊?不会自己吃东西吗,还要喂着吃,不害臊么?”紫罗问旁边吃馄饨的老大爷,容色天真。


那老大爷笑起来,“傻孩子,小年轻谈恋爱不就是这样的么?”


“谈恋爱?”紫罗似懂非懂,她好像在书里看到过有描写男女之情的诗词之类的,那就是谈恋爱吗?“是喜欢吗?”


“比喜欢还要深,你爱一个男孩子,那个男孩子也爱你,你们就会互相喂东西吃,喏,就像那两人一样咯。”老大爷吃完了馄饨,指了指那对互相喂食旁若无人彼此只有对方的小情侣,笑呵呵地走了。


紫罗又看看那对小情侣,她似懂非懂,但也觉得两人之间眼中流动的情意格外动人,含情脉脉的,让人不知为什么就有些羡慕。


追命端了馄饨上来,热气腾腾的。


紫罗拿了筷子戳着馄饨,肚子的饿也不觉得了,只盯着追命看,眼神直愣愣的。


“看什么哪?快吃啊,你不是饿了么?王大嫂的馄饨摊在整个京城都很有名的,很好吃的。”追命咬了一口馄饨,被烫了一下,伸出舌头散着热气,活脱脱一副小狗样。


紫罗被逗得笑起来。


我应该是喜欢追命的吧,他也该是喜欢我的吧,有多深不知道,是不是算爱了?我们互相喂东西吃,也会像那两人一样么?


紫罗想起那老大爷的话,忍不住想。想到就去做了。


“你喂我。”紫罗放下筷子,对追命道。


追命差点被嘴里的馄饨呛到,他赶紧咽下去,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紫罗,“你说什么呀?”


“你喂我啊。”紫罗理所当然道。


追命挠了挠头发,“为什么突然这样啊?”


“喂不喂?”紫罗有点生气了,这人真是不开窍,让喂个东西还这么婆婆妈妈,难道他不喜欢自己?


“好好好,我喂,我喂。”追命像以往一样妥协了,用汤匙盛起一个白乎乎的馄饨,仔细吹了吹气,才小心送进紫罗嘴里。


紫罗吃下了馄饨,对面追命满心期待地看着她,“好吃吗?”


他居然只是关心馄饨好不好吃?


紫罗皱了下眉头,也放下筷子,换了汤匙盛起一只馄饨,对追命道,“张开嘴巴。”


追命懵懵懂懂张开嘴,紫罗就学着追命的样子也给馄饨吹了吹气,然后送到追命嘴里。


追命机械地嚼了嚼,眨巴眨巴眼睛看她,呆死了。同样是互相喂馄饨,怎么她和追命之间完全不像那对小情侣的感觉呢?难道是喂得太少了吗?


“继续。”紫罗张开嘴巴,活像等着喂食的婴儿,只是这个婴儿未免太大了些。


追命想着就有了笑意,他努力憋着,又喂了只馄饨给紫罗。


从小一起长大,追命想笑不想笑,紫罗怎么会看不出?当即就有了恼意,还是忍着,板着脸,自己也盛了只馄饨,硬邦邦地戳到追命嘴里。


哪有这样像强盗似地给人喂食物的?


追命张嘴接住了馄饨,瞧着紫罗的样子,越看越可爱,嚼着馄饨也没忍住张开了嘴巴,亮出明晃晃的白牙,笑得见牙不见眼。


追命一笑,就什么气氛都没了。


紫罗也觉得这样很别扭,想着自己的举动有些傻,也跟着追命笑起来。惹来旁人不明所以的注目。


“哎,这样不对的啦,喂东西不该是这样的!”笑完了,紫罗跺脚道。


“喂东西是不该这样……哎,你想怎么样喂东西啊?噗哈哈哈……”追命笑得还没停下来,白牙太耀眼。


“就该是……像他们那样!”紫罗想指着先前看到的那对小情侣,抬头一看,那桌子已经空了。


“什么样嘛?”追命自然一头雾水。


“你什么都不知道!”紫罗嘟着嘴,心情有点糟糕,站起来直接走了。


追命急忙付了钱追上她,不明白公主哪里不高兴了。


谈恋爱的人才该是那样子的。难道我和追命不是谈恋爱,所以才会喂着喂着就笑起来,那么别扭么?虽然我挺喜欢他的,也不行么?我们之间不是爱?难道和我谈恋爱的会是另一个人,不是追命吗?那追命呢,他也会和别的女孩子谈恋爱么?


紫罗如此想着,有点难过。


追命跟在她身边,想带她去别地方玩。


紫罗忽然抓住他的手,认真道,“在我谈恋爱之前,追命,你也别谈恋爱好么?”


追命愣了愣,“你在说什么啊?”心里有点慌,公主这是看出来自己的心思,拒绝自己么?


“追命,答应我好吗?”紫罗抓着追命的手不放,看他的目光竟然有些可怜巴巴的。


追命勉强笑了笑,“好。”可是我已经喜欢上你了,我想和你谈恋爱啊,怎么办?


追命没敢说出口,怕公主不接受,怕公主为难。既然喜欢她,就要为她着想,多一分是一分。今天带公主出来,追命计划趁她开心的时候告白的。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就被公主委婉地拒绝了呢。


那天晚上,追命在明月楼给公主放烟火,带着公主飞至屋宇之上,两人倚着看夜空中烟花绽放,追命看着紫罗的笑脸,最终只说了一句,“公主,生辰快乐!”本来他准备了很多很多情话想说的。


他看着公主的笑脸,闭上眼很快默默对自己数了一二三,再睁开眼什么都没有改变,自己也没增加什么勇气。可是公主笑得那么开心,那么漂亮,好好珍惜自己眼前的这个人,这就挺好的了不是么?


紫罗握着他,“追命,你对我最好最好了!你是我永远的好朋友!”就算没有谈恋爱,紫罗也不打算放开追命,谈恋爱会很别扭,那做最好的朋友总没有问题了吧。


“嗯。”头一次,追命没有闪出白牙,让眼里的烟火掩饰自己的失落。


紫罗没有发现追命的情绪,觉得做朋友这个决定太正确了,看着烟火很高兴,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和追命那次上元节在宫阙屋顶上拎着小兔子灯笼有追命陪着的时光。


从此之后,紫罗就对谁是将和自己谈恋爱的人这个问题很上心,可对哪个人都看不顺眼,有时她想与其和哪个脑满肠肥的官宦世家子弟谈恋爱,还不如和追命谈恋爱,哪怕很别扭,至少会比较开心吧。


十八岁的时候,紫罗在明月楼碰到了冷血,准确地说,是碰到了被追命拉去喝酒的冷血。


除了追命,紫罗认识四大名捕中的其余三人都是首先从追命口中听说的。还没准许出宫的时候,追命的话题中很多都是关于神侯和他的师兄弟的,前两年是神侯、无情和铁手,后来就多了冷血。神侯表面严肃,刚正不阿,可是拿自己没办法,调皮捣蛋被他抓到了就厚脸皮主动给他打,他多半舍不得下重手,能制得住神侯的人,除了娇娘,就是追命自己了。无情很好看,女孩子见了都喜欢,但是没事最好别惹他生气,当然生气的时候也挺有趣的,还有他原来就是追命十岁那年上元节碰到腿脚不太好的小孩,当然现在无情已经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了。铁手很好说话,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最好欺负了,有时有点罗嗦,呆头呆脑挺可爱的。冷血冰块脸,不苟言笑,做事太拼,每次出门都会受伤回来,太让人操心。


除了这些之外,追命最常说的就是世叔和几个师弟办的大案子,惊险曲折离奇的程度堪比说书先生,着实很吸引紫罗。反而紫罗催着追命说他自己办的案子时,追命就说得异外轻松平淡,好像没费什么劲一样。紫罗嗔怪追命的案子真没劲,追命还洋洋得意地表示“因为我比他们更厉害嘛。”后来紫罗长大到可以经常微服出宫了,才发现追命对自己述说的那些师兄弟的故事还真是从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包括神侯以前办的几桩大案,都被说书先生添油加醋说得天花乱坠,很是精彩。以紫罗对追命的了解,紫罗都能想象到在说书先生抑扬顿挫张扬神侯和四大名捕的故事,围观百姓们也边听边惊奇夸赞的时候,那家伙蹲坐在角楼里边喝酒边吃花生米笑眯眯听着别人夸神侯和几个师兄弟时一脸暗爽白牙不时一闪一闪的傻里傻气的样子。实际上追命自己的案子也很精彩,紫罗用一锭银子要求说书先生完整说了一遍追命的那些传奇故事,非常满意,倒没发觉自己一边听一边暗暗笑的模样不比她想象中的追命好多少。


追命经常唠唠叨叨着世叔和几个师兄弟,有时候听着像抱怨,说起话来又带着满足的笑意和骄傲,让紫罗看着总有种莫名的不高兴,好像自己的宝贝被别人抢走了似的,有点点后悔不该答应追命只是不准和女孩子做朋友。因此在见面之前,紫罗对其他三大名捕都是本能地没什么好感的。


无情和铁手,紫罗都已经见过。无情为人确实温文优雅,铁手看着就很可靠,见了紫罗都对紫罗客客气气的,看着都比追命来得沉稳,配得起和追命做朋友。只冷血,难得几次出宫去明月楼的时候,紫罗都未有机会见到。


明月楼有个靠窗的桌子是专门空着留给紫罗的,自然是紫罗向娇娘撒娇要来的,平日紫罗不在的时候,就是追命专属了,美其名曰是为紫罗看顾着座位。那日,紫罗又一次微服出宫,没跟追命提过,径直来到明月楼,娇娘正好有事出去,紫罗习惯性地走到那专座上,发现座位上没有空着,坐着的也不是追命,是另一个人,一个面色冷峻长得很好看的少年,抱着一把长剑,似乎是随时准备出剑的模样。


紫罗回忆起追命对自己描述的那个小师弟的模样,想了想便大概明白了这位少年的身份。所以克制了一下自己的脾气,没有直接开口赶人,大喇喇地就想坐在那少年的对面。


哪知那少年一把将剑鞘搁在对面位置上,冷着脸对紫罗道,“这位置有人了。”


紫罗估摸着追命八成也在明月楼,就是此时不知跑哪里去了,被冷血用剑鞘逼着不准坐,犟脾气也上来了,“我偏要坐,你能怎样?”说着就想移开那剑鞘。


冷血眼神一凝,冷得紫罗也不禁打了个寒战,眼前一花,颈部一阵刺骨的凉意,原来是冷血不知何时已将剑鞘抵在了她的颈间,一字一句森冷道,“说了,这位置有人。”


“我就说嘛,娇娘那些好酒只有我知道藏在哪里……”追命兴致勃勃地拎着一坛酒出来,看到冷血用剑鞘抵着紫罗的脖子,大惊失色地跑过来,“冷血,放手!那是紫罗公主!公主,你怎么过来啦?”


冷血知道对方是公主,也未有丝毫惊惶,仍是那副冰冷的神色,只是默默收回了剑鞘,转头对着追命道,“她想坐你的位置。”


“这本来就是紫罗公主的位置,我是帮她看着的,快道歉!紫罗,你别生气,冷血不知道情况,不是故意对你不敬的……”追命放下酒,一边瞪冷血一边急忙去安抚气得一时说不出话的紫罗。


“他就是冷血?”紫罗瞪着追命。


追命点头,讨好地凑近紫罗解释,“冷血刚办了件大案子回来,自己也受了伤,伤得比以往都重,一回来就躺了好些天,这几天才好。本来我和无情、铁手都想等他好了就带他出来好好吃喝一顿当做庆祝,可是无情和铁手又出门办事去了,我想答应好的事不能食言,当然就由我带冷血出来大吃大喝了。这不就来了明月楼?你出宫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哼,我看明明是自己想要大吃大喝,找了借口来明月楼又想蹭一顿吧。”紫罗听追命喋喋不休念了一番,气消了些,坐下朝追命翻了个白眼。


“哪有啊?公主别把我想得那么那个嘛……”追命撇了撇嘴,一边为紫罗斟酒一边为自己辩白。


“哼,我还能不了解你?姑姑早跟我说过了,第一次见你就是你偷别人的酒,五岁大的小孩子居然偷酒喝,被正好一起上街的姑姑和神侯碰到了,神侯才抓到你的啊。姑姑说你那时候又瘦又小,跟个小猴子似的,什么都不想吃就要喝酒……”紫罗冲追命翻了个白眼,习惯性地糗他,对追命频频示意让她不要说的眼神假装没看到。这家伙是觉得有小师弟在不想被人听见小时候的糗事,切,紫罗才不管他呢。


“偷酒?”冷血抬头看了眼紫罗,原本冷若冰霜的表情竟然显露些孩子气的好奇。


“是啊。”紫罗这时也忘了冷血顶撞自己的事,无视努力想要插话打断自己的追命,兴致勃勃地搭话,“你知道吗?追命那时候喝了酒为了躲避神侯还跳河呢,被神侯从水里抓出来还辩解说自己只是想洗澡,可神气了,姑姑每次说起来就要笑老半天……咦……”紫罗忽然愣住了。


因为,冷血听着她的话,冷冰冰的脸上突然地露出了一抹笑容,不知该如何形容,见惯了的追命傻兮兮的笑容不同,冷血的笑容如风吹花开,日出夜落,一个杀气腾腾的少年就那么变成了笑得那么开心的少年。紫罗眼睁睁地看着冷血如此之大的反差,心里蓦然一动。


 “你是叫冷血吗?”紫罗也突然娇羞起来,明知故问道。


冷血点点头,眼巴巴看着她,似乎还期待她继续讲些关于追命的笑话。


“那我以后叫你冷哥哥,好不好?”紫罗扭捏道。


追命瞪大了眼睛,表情很奇怪很复杂地看看紫罗,又看看不知如何应对的僵化的冷血,“公主,其实,冷血只有十六岁,比你还要小两岁的……”


“我不管,我就要叫冷哥哥!”


“公主,你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东西……”追命努力为自己找存在感。


“别烦我,冷哥哥,你喜欢吃什么啊?”紫罗嫌弃地推开追命递过来的菜。


追命嘟起嘴默默坐在一边,脸更圆了些,冷血瞧了瞧他,转头望着紫罗的时候,嘴角一丝尚未收敛的笑意,极淡,却有着触手可及的暖意。紫罗感觉自己好像找到了那个可以和自己谈恋爱的人了,至少,互相喂食的时候,冷血肯定不会像追命笑得那般傻气。


大概,就是这个时候开始吧?


紫罗发现自己真的喜欢上冷血了。


同时,她觉得追命有点烦人了。紫罗对追命习惯了使性子,从没想过追命每次被自己嫌弃烦人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她只知道自己被冷血嫌弃的时候,自己有多难过多生气,但是追命总是陪着自己,不管自己怎么嫌弃都不离开。


仔细想想,追命并没有很多的时间来缠着自己,他是四大名捕之一,经常出门办案不说,闲暇待在京城,至多不过来明月楼找她,在她去神侯府的时候,主动献献殷勤而已。紫罗明确对追命表示自己喜欢冷血后,没有她的允许,追命也并不会主动去宫里或者其他地方找她,其实紫罗十天半月见不着追命是常有的事,只是她再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心心念念要见到唯一的小伙伴,自然也不觉得不见追命间隔的时间有多长。


紫罗尽想着冷血了,三天看不见冷血就想尽办法要见人,反倒是和冷血见面的频率远远高过了追命。冷血并不会每一次都躲着自己,刚认识的时候,冷血除了冷淡点,还是常常会坐着听她说话的。紫罗从小在宫里长大,自己没有很多特别的见闻,那些隐秘的宫闱之事冷血也不会感兴趣,只好挑拣追命对自己说过的市井趣闻来讲,冷血听多了问她哪里听来的,她说是追命说的,冷血诧异地挑了一下眉头,安静地听完了后,第一次答应教公主骑马。


诸葛正我五十大寿那天,追命出门办案,神侯府在皇帝的支持下大宴宾客。三大名捕和姬瑶花还有一些手下独自一桌,紫罗非要插进去跟冷血一起坐。席间大家提起今日皇帝赏赐了不少好酒给神侯,可惜追命不在。紫罗插嘴道皇宫大内的酒追命早喝够了,小时候她不知给他藏了多少好酒呢。冷血难得追问了一句,又浮现出紫罗第一次见他时的那种笑容,紫罗没有多想,只为了再见见冷血的笑容,就把自己和追命小时候的很多事情一股脑告诉了冷血。铁手和无情在一旁听着,也没错过一句话,尤其铁手老是七嘴八舌插话问东问西,怪不得追命总说铁手爱叨叨。倒是无情,在紫罗说了几句时和姬瑶花耳语了些话,姬瑶花点头就带着其他手下都去了另外的酒桌,只剩了三大名捕和公主在那桌。追命和公主这些往事,一来牵扯到宫廷秘事,二来牵扯到公主身份特别,三来追命也未必希望自己这些事人尽皆知,是以少些人知道是对的。姬瑶花暗叹无情细心周到,自己也不想见到公主对冷血黏糊糊的样子,所以就带着其他人走了。


说那些事的时候,紫罗也有所保留,当着冷血的面,她并没有说自己小时候如何喜欢黏着追命,只把追命形容成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小跟屁虫。当中不少事是追命离宫后紫罗央着娇娘告诉自己的,那时紫罗想念追命又无法常相见,只想知道追命的一切,包括以前的事。她从未意识到,若不是过分在意,又怎么会对一个人的过去想要如此了解呢?


追命在娘胎里的时候中了七苦拳,导致生来内伤,两岁时才被父母发现,送到了父亲好友温约红那里救治,温约红是解毒高手,也是文质彬彬的多情公子,给追命起名崔略商。他却不是治病的好手,用解毒的法子折腾了追命三年,给追命灌下了大量本身有毒性的解毒药物,不管是父亲的遗传也好,是要克制内伤发作之痛也好,是要压制那些药物毒性也好,总之,追命这辈子就跟酒离不开了。在温约红那儿救治期间,追命父母先后离奇过世。追命五岁时,温约红带他来京城办事,知道有危险,让他在客栈独自住下,不知是否未来得及安排,第一夜之后温约红就失踪了。几日后追命被客栈赶出来,想去找温约红,身无分文过了段乞讨日子,他几天不吃饭都行,却不能一天不喝酒,实在无奈之下,小小年纪便去一家酒楼后堂偷酒喝,被当时还不是神侯的诸葛正我碰见了。诸葛正我和追命外祖父有些渊源,温约红曾带信给他照顾追命,诸葛正我赶到客栈发现小家伙不见了正着急。当时和诸葛一起的还有娇娘。诸葛正我找到追命的过程虽说起来滑稽,把人抱回家查了查情况却不太妙,那时追命多日缺饮少食,又无酒喝,内伤快要发作,昏昏沉沉。那段时间诸葛正我刚从外地回来,收留了无情没多久,无情年仅两岁,家族惨遭横祸,被贼人打伤肺腑,弄残双腿,诸葛正我公务之余要顾无情生活救其伤患已是耗费颇多心力。因此他虽遵照故人遗愿寻到了追命,由于追命先天带伤,诸葛正我分身乏术无暇再分出精力照拂,不得已由娇娘代为关照。娇娘出身皇家,为追命请御医诊治,多种名贵药材好生将养,于他先天内伤也有好处。一年后,娇娘心疼紫罗公主因母妃早逝终日抑郁,带追命进宫看紫罗时,皇帝看中追命活泼讨喜,准许其住进皇宫内院,与公主陪伴玩耍,解她心结。


在宫内吃穿用度自然不愁,娇娘尽心看顾他和公主,待追命内伤无大碍,诸葛正我托了宫内高手教习引导追命练武,亦将追命外祖父总结的那套脚法秘笈通过武官交给了追命。追命七八岁时开始随着大内高手习武,虽然拳掌功夫难以上手,腿脚功夫倒是一学就会,轻功方面的天赋更是少见,功夫学好了追命就有意得瑟,不是好勇斗狠,而是时常忍不住偷偷出宫,与巡夜的宫中禁军斗智斗勇,初时也被抓过好几次,念着的他身份特殊,负责的禁军统领都没怎么他,不过训斥一顿了事。追命总是不死心,皇宫那么大,可对他来说又太小了,随着他武艺渐涨,别人要抓到他越来越难,动静也越来越大。终于有一次他再次尝试出逃,搞得整个皇宫鸡飞狗跳,把正在和某位新晋宠妃做快乐事的皇帝吓得一哆嗦差点坏事。皇帝本来气得想剁了追命,穿好衣服后气势汹汹地去审问罪魁祸首,这小子却低眉顺目地皱着一张白嫩嫩的包子脸,做出了小老头般的落拓情状,叹了一口气,承认自己惊扰圣上大逆不道,自愿认罪伏法,但是自己偷逃出宫只是想从民间带个小玩意给公主,公主都七岁了,身边一件可心的小玩意都没有,她母妃留给她的唯一的手工做的布娃娃也被没收了。皇帝这才想起已经很长时间没去看望紫罗公主了,更别说压根忘记了宫内还住着这样一名顽皮小子。


紫罗公主那红颜早逝的母亲曾是皇帝的宠妃莲妃,公主的母妃刚去世时,公主才四岁,皇帝着实哀恸过一阵子,把年幼的紫罗交给了另一位妃子云妃抚养,念着紫罗幼小失母啼哭不停,在身为皇帝亲妹妹的娇娘的提醒下,年仅六岁的追命获准进宫陪伴公主左右,哄她开心,确实令公主开怀不少。头一年,皇帝还时常惦记着公主,不时来看看她,时日一长,皇帝的心思渐渐都放在新的宠妃身上,对于这个公主不怎么在意了。云妃早年和莲妃争宠失了下风,对莲妃心有不满,又如何会善待莲妃的孩子。皇帝却不管这些,只把云妃在他面前作出的贤良淑德当了真,信了她所说的“会待公主视如己出”的话,以为她真会照顾好紫罗。娇娘自小在宫闱长大,识得云妃心思却无证据也不便说破。彼时娇娘因为一心全放在诸葛正我身上,与皇帝展开了几乎赌上一生的漫长争执,她昭告皇帝除了诸葛正我情愿终生不嫁,出走皇宫隐瞒身份开了明月楼,皇帝气头上也真说了她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嫁诸葛正我,随了娇娘出宫也不阻拦,兄妹俩一斗气就是大半年,直到莲妃死后,娇娘心软终究惦念皇帝痛失爱妃,请见皇帝,以亲情抚慰皇帝失妃之痛,兄妹俩关系才稍有缓和。娇娘心疼紫罗幼小无母,却不好置喙兄长将紫罗交给云妃抚养的决定,那样有诋毁皇帝后宫嫔妃的嫌疑,容易再度招惹皇帝厌恶,碍于她皇家公主的身份,也没有将紫罗放置在自己身边照顾的道理,是以明知云妃对紫罗恐有其他心思也只得默默不言,只能平时多多进宫想法子探望公主和追命。


要说起追命和公主也是投缘。听闻莲妃去世,娇娘回宫,一则是为宽慰皇兄,二则是看望紫罗,三则是顺便带追命去御医院寻御医为追命看病治疗内伤,取些外面没有奇珍药材。娇娘先去见皇兄时,随身的侍女一时没看好追命,活泼的追命四处瞎逛不知怎的就进入了紫罗的房间,看到紫罗一直在哭,身边的粥都馊了也无人问津。追命心疼这小姑娘,不知她是公主,牵着她没一会儿就用宫外的见闻把她逗笑了。后来娇娘找追命,发觉紫罗在追命怀里睡着了,还拉着追命的手不准他走。皇帝正烦恼宫人禀报说紫罗哭了好多天不肯吃东西,听说追命是娇娘收养的孩子,带进宫来治病的,想着他和公主年龄相近正好陪伴解闷,大手一挥留下了追命。


娇娘后来时常庆幸,还好有追命伴着紫罗一起长大,不然单独在云妃手底下成长,紫罗不知要吃多少闷亏。当着皇帝的面,云妃极尽所能地讨好,对紫罗看似无微不至,背地里对紫罗动辄打骂,连宫女太监都能欺负紫罗,吃食都不给,或者都是糟糕至极的。当时紫罗才四岁,哪里懂得反抗。追命说云妃待公主不好,除了娇娘,旁人都不信,云妃也暗自买通了宫内所有相关仆从,娇娘根本没有证据在皇帝面前指控云妃待紫罗不好。一次云妃把紫罗和追命饿狠了,追命带着紫罗去御膳房偷东西吃,云妃还诬陷追命带坏了紫罗,都吃饱了还是那么嘴馋,追命眨巴眨巴眼睛,干脆承认了自己肚量太大,完全吃不饱,求皇帝多给点吃的。皇帝觉得自己偌大一个皇宫连一介小孩子都喂不饱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于是下了口谕,以后追命和紫罗吃什么宵夜点心都不用通报任何人,直接让御膳房的人做就是了。此后云妃就恨毒了追命,总想着把他和公主分开,可是追命就算去找大内高手习武也都带着公主,还唆使紫罗摆出公主的架子把那些狐假虎威的宫女太监耍得团团转,因此紫罗养成今日这般任性脾气,倒不能说和追命完全没干系。


追命十岁那一场大闹,让皇帝想起了自己许久不见的女儿。追命不懂皇帝的心思,误打误撞地勾起了皇帝对于昔日宠妃莲妃的一些情谊,皇帝想起莲妃为紫罗做的布娃娃是自己看着怀孕时莲妃怀孕做的,于是追问云妃那布娃娃放哪去了,云妃支支吾吾,转念便说是紫罗自己不小心弄丢了,崔略商撺掇她栽赃自己,又在今日惊扰圣驾犯了大罪,理应斩首。此时娇娘听说追命在宫里又闯祸了,云妃欲置追命于死地,于是带着这些年自己和委托诸葛正我搜集的关于云妃在宫内暗害宫妃宫女导致皇帝至今无子嗣的证据,急匆匆进宫向皇帝揭发。这些证据本当选个合适时机提出,当日为了救追命娇娘也顾不得什么时机了。皇帝自然震惊,桩桩件件证据确凿,云妃身边的帮凶侍女为将功赎罪,自动供述了平日云妃对紫罗的虐待之事,皇帝勃然大怒,当即下令囚禁了云妃,将紫罗和追命重新安置了另一所宫院,不再由其他妃子照料,并换了可信的老太监跟着公主。不久云妃被打入冷宫自杀。


紫罗知道以后再也没有人敢跟自己作对了,皇帝又给了紫罗很多赏赐和特权,以弥补她在云妃那儿受苦的日子,紫罗尝到了骄纵的好处,脾气更加不加克制,连带追命在宫内也有了可以横着走的资本。不过,没有了云妃之后,追命反倒是对紫罗管束多了,让她不要借着身份随便欺压下人,有人欺负她欺负回去便是了,没人欺负她还要欺负别人,这就说不过去了。紫罗嫌他啰嗦,大多时候还是听他的话的。


诸葛神侯五十大寿这番宴会下来,中间还有娇娘过来看看这些晚辈补充些往事,追命自己从来语焉不详的身世过往才被几个师兄弟知道得七七八八了。


又过了些日子,追命终于回来了,拿下了陇西大将军的大案子,受了点小伤,许是养伤期间被几个师兄弟们拿出了小时候的糗事嘲笑过不止一回,他恼羞成怒地警告紫罗不准再出卖他,紫罗自然不理他,遇见冷血时出卖得更加干脆。当追命终于威胁她再这样就不帮她盯着冷血时,紫罗才不情愿地点头答应,可这会儿追命那些小时候的事早被她对冷血说得差不多啦。


紫罗说了这么多追命的事,对冷血的事却不了解多少。她问追命关于冷血的事,追命都顾左右而言他,只说不愿当八婆,还是通过娇娘,紫罗才知道了冷血大概的身世。可能越不知道越不了解才越有神秘感越想靠近,像追命这样太过熟悉的人,总是亲近惯了就忘记了自己其实也是在乎他的。


紫罗只认识那个在自己身边一贯蹦蹦跳跳烦人的追命,一点也不熟悉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安安静静的追命,不熟悉得让她心慌意乱,连难过都不知该如何发泄。以往难过时总是有他陪伴,这次他都不在了,又有谁来陪自己?


这天紫罗在追命房间外独自哭了很久,哭得让所有厌恶过她的那些小丫鬟都不忍心了。可是那个本该最最心疼她最最着急哄她的人,不管她哭得如何难过,都始终沉沉未醒,


最终还是娇娘来了神侯府,待公主在她怀里哭累了睡着的时候,才把公主送回了宫里。


紫罗醒来后就和娇娘一样把宫里的好药都搜刮了一通,送到了神侯府,药庐都快放不下了。她守在追命床前一天一夜,和追命说了很多事,承诺了很多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耐心,她想自己从没有对谁这么温柔过,追命你知不知道你多有福气,你还不醒过来?


但是追命总是不醒。


也许追命是真的生气了,不想理自己了。紫罗前所未有地害怕起来。她没法想象追命再也不理会自己的日子,她简直想都没想过,她只是,只是想过躲开一点那烦人的追命,从没想过追命会先甩开她的手。


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不睡谁的话也不听,忧虑恐惧如同无人阻拦的猛虎全部扑向了年轻的紫罗,直到她昏倒在追命的床前,娇娘才能带走她。皇帝看着昏迷发热的公主,问起追命的情况,摇头叹息,命人看好公主,不准她再出宫去看望追命。若公主醒来问起追命,就说追命有好转,但很虚弱,需要静养,外人不得打扰。


事实上,追命的情况一天差似一天。不几日开始发起了高烧,呼吸和心跳都时有时无的。


三四日后,无论神侯和无情他们用何种方法,追命已经什么参汤草药都灌不进去了,脸色呈现了灰败之相。


病急乱投医之下娇娘请来的御医和京城名医们看诊之后,无不是一声叹息地摇摇头,满脸可惜地说了同一句话,准备后事吧。


起初铁手想揍人,听得多了心中除了冰冷彻骨,竟再感觉不到夏日骄阳的一丝热度。


神侯府的内务老管家一边流着泪一边偷偷置办起了祭奠用品,生怕追命万一真挨不过去,大家慌手慌脚无丝毫准备,让他连最后一程也走不安生怠慢了他。


所有人都渐渐绝望了,包括信念最坚定的无情。


直至最后那一日冷血快马加鞭携薛神医终于赶至了神侯府。


薛神医一下马差点瘫痪在地上,冷血和他二人这几日连换数匹马,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赶往京城。要不是两人都有内力支撑,只怕行不到一半就瘫在路上了。 


冷血脸色憔悴,几日赶路,下巴的胡须都冒出了一些。他眼神却很亮,几乎是半挟持着薛神医跨入枫林阁。


薛神医终于来至追命床前查看的时候,喘着粗气,像是随时都会翻白眼昏倒。他不敢耽搁,顾不上休息,边喘边观察。其实一看到追命的脸色,他就觉得不妙了。继而搭上了追命的脉搏,迎着所有人凝望自己的带着全部希冀的目光,偏转了头,沉重地摇了摇。


“到了这个地步,这是阎王爷收定了他,我的本事也没用了。他要是没有内伤,内力精纯深厚如铁手般,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是……唉,他伤得这般重,又拖了这些天,实属难得了。”


薛神医的这些话彻底破碎了无情等人这些天来的所有希望。冷血一听,心头几乎一口血呕出,他晃了晃身体,多日未曾休息的唯一的精神支柱一倒,腿脚一软就要摔倒,幸而被铁手堪堪扶着。


冷血望去,铁手的脸色也不比自己好看多少。


唯有无情尚无表情,攥着手一动不动,像是要把薛神医的每一个字都细细嚼碎了才能辨得清是什么意思。


“薛贤弟,这是……什么希望都不留了?”神侯勉力保持镇静,向薛神医作了个揖。


薛神医低头不知想什么,又看看追命,静了静又皱了下眉,犹豫着道,“说实话,就算是让我给皇帝看病,这种程度了,我也只有这么说。如果说还有什么法子……”


无情最先听出来了薛神医的画外音,眼中隐隐一丝惊喜,“薛神医似还有未完之语?”


“我说,你们是不是很想救他?”薛神医抬头问神侯和无情等人,指指床上的追命。


“当然!”无情,铁手,冷血异口同声,不明白这个问题为何要问。


“何出此言?”神侯察觉出不对。


“是啊,你们当然想救他。师徒同门,情深谊厚,有什么不救的理由?”薛神医点点头,捻了捻胡须,瞬间变了脸色,严峻而冷厉地面对他们,“那我且再仔细地问你们,若是现下唯有一当世间未有人尝试过的方法可令他有一线渺茫希望起死回生,但需他先尝尽当世间未有人尝试过的莫大痛楚,让他生不如死百倍甚至千倍苦痛于十八层地狱的酷刑,你们这些他至亲至敬之人可还希望救他?而此法施过后,他也极有可能尝尽苦痛终不得活命,因着你们的意愿在生前遭受难以想象之痛苦而离世,那种疼痛连这世上最恨他的最凶残的匪徒极尽所有折磨人的法子都无法达到。即便如此,你们还是想要救他?我说过,阎王爷收定了他,我强行施用此法,就是逆天而行。起死回生的奇迹需要付出的代价是你们想象不到的。你们替他做了逆天而行的决定,这所有苦楚却只得他一人去承受。你们觉得这是为他好么?你们真的想好了?”薛神医顿了顿,放柔了声音,“或者,还是就这样让他平平静静地离开,不用再受更大的痛楚?”


一片死寂。


刻骨的寂静中,追命微弱不堪的气息成了唯一的动静。虽然随时都会停顿的样子,可只要他还活着,世间就还存着一线颜色。


若他不在了,世界会是什么摸样呢?太阳照常升起,鸟语花香依然存在。只是少了一个很会欣赏这个世界很适合在阳光下闹腾的家伙,只是神侯府会少了很多生趣,只是有些人会很难忘记那个人,只是以后会很想念他罢,很想很想,……如此而已。


“我只是,想要他活着。”良久,无情最先开口,口齿清晰,语气稳定,似乎冷静如常,只除了他脸上两行清泪簌簌而下。


 


(tbc)


本来公主部分没想写多少的,不过听着圆追的告白歌曲还是很有感慨的,不知不觉就写了那么多。这章真的只是过渡章来着,怎么又爆字数了17000多字真是够了,会不会看得人想睡觉啊?从预想的万把字短篇到写了好几万字还没写到最想写的部分……我这啰嗦的毛病真不适合写文。好吧,不管怎么说,过渡章节总算完了,下章就是大招了。想他死还是想他活,想他好受点还是想他受大罪,其他人要怎么选,怎么选都要被虐死,作为不虐不成活的后妈我很满意这一大盆一个人都不能被少虐的狗血,泥萌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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